“投不投?投多少?”整個9月,從事生蠔養殖的于東都在為投種苗這件事糾結,原因只有一個:核污水。
當地時間10月5日,日本正式開始排放第二輪核污染水,預計將持續17天,排放量仍為7800噸左右,距離8月24日第一次排放已一月有余,從那時起,這些“靠海吃飯”的人生活被打亂了步伐。
于東是山東威海乳山人,這里是有名的生蠔產地,有“中國牡蠣之鄉”的美譽,村里祖祖輩輩都以此為業。于東家也一樣,從爺爺輩開始三代都是漁民,2008年,于東繼承家業,開始養殖生蠔和海參。
短短十幾年,于東見證著乳山牡蠣從無人問津到聲名鵲起,從父親手里接下的三十畝海域也慢慢發展到500畝。于東曾覺得,“海可以一直靠下去”,但“靠海吃飯”也意味著變數,卻沒有一次像現在一樣充滿著未知。
生蠔養在淺海,對水質有極高要求,因為擔心,有養殖戶打算把生蠔陸續賣掉,即使還沒長肥,“錢攥在手里才安心”。但于東則打算“逆流而上”,他想著可以再投產和收獲幾批生蠔,以填補明年春天的產量空缺。但誰也不知道明年會發生什么,對于東和來自南寧的投資商來說,現在“逆流而上”無異于一場豪賭。
“現在的關鍵詞就是,未知、觀望,同時有點無奈。”
“即使知道風險大還要投嗎?”
“還是投吧,機會不會一直在的。”
9月底,于東咬咬牙,還是決定把價值百萬的生蠔種苗投入500畝海域中,糾結忐忑也暫時畫上了句號,順利的話,這些生蠔將在明年春節前夕收獲,“投下去了就不想再糾結了,聽天由命吧。”
“逆流而上”,一場豪賭
在海鮮饕客的心里,生蠔分兩種,乳山生蠔和其他生蠔。
乳山市是山東威海代管的一座縣級市,地處青島、威海、煙臺三市銜接的腹地,南瀕黃海,與韓國、日本隔海相望,是全國聞名的生蠔產地。事實上,“生蠔”是外地人的叫法,乳山本地人叫它“牡蠣”,或“海蠣子”。
乳山人口密度很低,有人稱這里是“海濱的鶴崗”,9月,暑期旅游旺季已過,街道十分寧靜,駕車沿著海岸線前行,還未見到海水,海洋的腥味就先鉆入了鼻腔。
道路兩旁坐落著大大小小的生蠔加工廠。生蠔從海里打撈上岸后,附著滿身泥垢,業內稱之為“泥貨”,要變成食客手中大而白凈的生蠔,需要在加工廠里經過清洗、分揀、凈化等工序。于東的加工廠在一個不大的四合院子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裝修簡易的平房里坐落著倉庫、凈化池、用于篩選出生蠔“三六九等”的重量分揀機,以及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的裝修也十分簡易,白墻都已泛黃,卻放著一張講究的茶桌用于待客,墻上掛著“觀海聽濤”和一張中國地圖。于東健談、好客,常常邀同行或客戶來辦公室品茶,朋友都喜歡叫他“漁教授”。
近一個月,于東一直忙著擴建養殖生蠔海域的事宜。今年,有來自廣西南寧的經銷商前來投資,準備和于東合作擴建海域,加大產能。
于東的養殖場原有500畝海域,按照原計劃,此次要再擴建2000畝,“還有加工廠也打算換,現在有點簡陋,原計劃明年就換成更規范的標準化廠房。”對于養殖生蠔16年的于東來說,今年本將是他事業的“騰飛期”。可8月24日開始排放的核污水打亂了他的步調,“現在大家都人心惶惶,我們也很被動,沒有了章法。”
“乳山生蠔為什么不一樣?就是因為乳山的水質好。”于東介紹,生蠔是一種濾食性的海產,它們以水中的浮游生物為食,作為“海水過濾器”的生蠔,只有在足夠干凈的水域里,才能生長得足夠鮮美。
乳山則以水質優越著稱,這里擁有199公里海岸線,一類海水水質可利用海域達170萬畝,牡蠣養殖水域面積達到60萬畝。且這里潮流暢通,風浪較小,處于乳山河和黃壘河兩條河流的入海口,河流又帶來了大量的營養鹽,造就了乳山“牡蠣之鄉”的美譽。
曾經最引以為傲的水質,也成為于東如今的憂慮,“海蠣子這個東西太‘矯情’了,水質稍微差一點都不行。”
“很多人都很擔心,想把生蠔提前賣掉,把錢攥在手里。”于東說,到每年冬天才是生蠔肥度最佳的時候,現在賣掉的都是忍痛割愛,“有人現在賣,只能賣3元一斤泥貨,但是等到冬天起碼能賣四五元一斤。”
其中就有于東的表哥于輝,于輝的養殖場面積比于東的小一些,和于東一樣2008年入行,“有點害怕這個污染之后對市場會有影響,所以想陸續變現。”目前,于輝還在找買家談價格,至于明年養不養,則要視明年5月的情況而定。
但于東的想法和大多數人不同,對待生蠔和海參,他有不同的策略。每年9月底10月初,本是海參大量投產的季節,按照原計劃,于東近期還要投入價值超百萬元的種苗,但今年秋季于東不敢再投入,甚至明年打算空置一年,“海參的投入成本高,回報期又太長了,現在再加大投產風險太大。若是水質不好,海參很容易化成水。”
而生蠔方面,和哥哥不同,于東反而打算“逆流而上”,加大生蠔的投產。“周邊的養殖戶都準備減少投產,或者提前賣掉,到了明年過年前產量可能會跟不上”因此,于東和他的投資商都認為,在這個時候加大投產,或許能填補明年春節前夕收獲時的產量空缺,“大家都沒有貨的時候,如果我們有貨,那將是很大的機會。”
不過,猶豫的情緒也在于東和投資商之間蔓延,要投多少種苗,他們幾乎糾結了一整個九月“投多了,怕海水真的會出問題損失太大,投少了又怕貽誤戰機,到時候不甘心。”
從無人問津,到聲名鵲起
在海島長大的于東知道,在海洋面前,沒有投機取巧,沒有一夜暴富,但是面對人力不可抵抗的未知,他能選擇的也只有“孤注一擲”。
從乳山港乘渡船約20分鐘,往南7公里的海域中,是于東的老家——小青島村,這是一座保留著原始漁村風情的小島。島上綠樹紅瓦、奇石林立,約有70戶居民,房屋沿著小島的南北走向縱向排列,十分整齊有序。
小島四周的海域里,目之所及,皆是紅色或藍色的浮漂,把海面映得格外鮮亮,在看不見的海面下,每一個浮漂都吊著一籠生蠔,這是小青島村賴以生存的產業。碼頭上,也布滿了收獲生蠔的起重吊機。
碼頭對面的小島即“小青島”,四周的海域布滿了彩色的浮漂,時代財經攝
“根據記載,我們村從清朝康熙年間起就世世代代以捕魚、養殖為生。”于東說。村里祖祖輩輩,都過著最樸實的耕海生活,“男出海,女織網”,有如世外桃源。
在于東的記憶里,生蠔養殖始于爺爺,“上世紀60年代就在灘涂上養,真正有規模養是在80年代。”靠海生活,養殖和捕魚穿插進行,互不沖突,“養生蠔就像種莊稼一樣,莊稼種上就閑下來了,等待生長的過程中,就可以開始捕魚。”
爺爺將手藝傳承給于東父親,于東又從父親那耳濡目染,“從小觀摩養殖生蠔的整個程序,那時他們很辛苦,但是創造的價值很低。”因為辛苦又不賺錢,當時,在當地人眼里,似乎只有“沒本事”的人,才會留在村里做養殖,“他們都說‘好漢不養海蠣子’。”
年輕的于東選擇向外走。21歲畢業后,他留在了武漢做建筑塔吊生意,一做就是8年,“當時的房地產非常好做,收入很高,一年能賺十幾萬。”2008年,29歲的于東卻選擇回到家鄉,回到小青島村,“父親老了,做不動了,想讓我回去接手家里的牡蠣,不然就只能把養殖海域賣給別人了。”
回到老家的原因不止于此,一方面于東覺得比起有起有伏的房地產業,養殖業更穩定,“老百姓總是要吃喝的”;另一方面他舍不得這片海,“從小吃著海鮮長大,對海總有情懷,覺得靠海能一直靠下去。”
于東剛接手家里的生蠔養殖時,只能做到盈虧平衡,賺不了大錢,“一年只能賺幾萬塊,和在武漢的時候落差很大,但是比起打工,還是自己做生意看得到希望,覺得只要把低谷期熬過去就好了。”
低谷期在2008年,這是于東生蠔生意最艱難的時候,難在“酒香也怕巷子深”,“大家都不知道我們這的牡蠣好,我就經常拉幾千斤的牡蠣到威海的市場上去,給他們免費品嘗,不厭其煩地說,我們乳山的牡蠣好、我們小青島村的牡蠣好。”
一年后,迎來轉機,2009年,乳山牡蠣注冊為中國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成為中國國家地理標志產品,2016年,乳山市更是被授予“中國牡蠣之鄉”。原本依賴口口相傳的乳山牡蠣,有了品牌效應,這超出于東的預料,“本來以為還要熬很久,才能讓大家知道我們村的牡蠣,沒想到整個乳山牡蠣產業都爆發式增長了。”
乳山牡蠣有了知名度后,于東的生意也好了起來,“不僅有人要,還有人提前下訂單,從6月就有人定年底的貨,我們加工的牡蠣干還曾經賣到過韓國、澳大利亞去。”
短短十幾年,于東見證著乳山牡蠣從無人問津到聲名鵲起,從父親手里接下的三十畝海域,也慢慢發展到500畝。
但“靠海吃飯”也意味著未知、意味著變數,于東的養殖事業也曾受過沉重打擊。2019年8月11日,臺風“利奇馬”侵襲膠東半島,海上的生蠔養殖場成為重災區。于東的養殖場里,固定生蠔的樁子被風吹斷,“所有生蠔都沉底了。”
于東說,那場臺風讓每家每戶都損失慘重,“這批生蠔如果到了冬天成熟上市,能值四五百萬,重新更新設備、繩子、籠子、浮漂,又花了小一百萬。”
“當時就感覺,人在真的很無助的情況下,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了。”回憶當時,于東無言,“就像很珍視的人離開了自己,你是無語的,怒吼也沒用。”
除了臺風,高溫也是難題。生蠔喜歡冷水,當地人常說“熱水的蛤蜊,冷水的蠣子”,近兩年,夏季的極端高溫,也讓于東養殖的生蠔死亡率較往年更高。
如今,核污水又給本不確定的生蠔養殖蒙上一層陰影,“這個核污水排海和臺風不一樣,面對這個我們一切都是未知的。臺風是一瞬間的事,但是這個擔憂持續的時間會更長。”
“希望明年濤聲依舊”
即使生蠔養殖行業有未知、有風險,但包括于東在內的乳山人,似乎都對這一行業有著不可磨滅的熱愛。一方水土養育出獨特的乳山生蠔,生蠔也養育著一方人。
在“牡蠣小鎮”海陽所鎮,有一座牡蠣文化博物館,陳列著牡蠣養殖從七八十年代的灘涂投石、立柱,到九十年代轉戰淺海,再到21世紀以后大興海洋牧場的過程。
牡蠣文化博物館內,還原了牡蠣發展史,時代財經攝
乳山人徐麗是博物館的講解員,對乳山牡蠣產業的發展歷程如數家珍,面對核污水,她也有她的擔憂。“我們這就是靠海吃飯,雖然不是只養牡蠣,也有養蝦、養魚、養蛤蜊,但是最支柱的還是牡蠣。如果說真的有影響,首先影響的也是牡蠣,因為牡蠣對水質的要求太高,水質或者鹽度稍微達不到標準,可能會死掉,還有如果達不到品質,也賣不出好價格。”
更令徐麗擔憂的是,在生蠔產業鏈上下游有較大的人力需求,這是當地不可或缺的就業容器,“咱們這里工業不算特別發達,對牡蠣產業比較依賴,很多人沒有外出打工,就靠著牡蠣生活。”
據了解,目前乳山已初步形成育苗育種、養殖、加工、銷售、廢棄物利用、包裝輔料、文化旅游七大關鍵環節產業鏈,全產業鏈產值過百億元,產業上下游帶動2萬余名從業者年均增收近12億元。《國家地理標志牡蠣品牌價值排行榜》顯示,2023年,乳山牡蠣品牌價值193.85億元,排名全國第一位。
“生蠔涉及的東西太多了。”于東也說,“在養殖、清洗、包裝、運輸的流水線上,大到加工設備、收獲船只、冷鏈物流,小到碼頭上的工人、浮漂、籠子、運輸用的保溫箱等等,生蠔的鏈條如果斷了,這上面的人怎么辦?”
于東說很多人的工作生活因此發生變化,過去有些貨車司機經常找不到活干,現在到了收獲季,他們忙得團團轉,想找他們干活都得排隊。還有“斧頭幫”,很多都是村里六七十歲的老人,這些年靠著這個一年也能掙個四五萬。”
于東口中的“斧頭幫”,是當地對生蠔加工工人的昵稱。生蠔在籠子里生長,空間逼仄,打撈上岸的生蠔往往粘連在一起,需要由工人們用工具將粘連的生蠔敲擊開,為避免天氣炎熱讓生蠔張口,這項工作往往在早晨或傍晚進行。這是一道技術門檻不高卻耗時的工序,多是本地的老年人從事。
傍晚時分,走近碼頭,耳邊即被“叮叮當當”聲填滿。9月,漸漸長大的生蠔把籠子占滿,為了保證繼續生長的空間,工人們將生蠔撈出、分離,分成兩籠,這一工序叫“分籠”。二十余個老人蹲坐在碼頭上,不斷地敲擊著、分揀著生蠔。“十幾年來都是干這個活,一個小時20多元,一個月能掙三四千元。”60歲的村民鄭阿姨笑著說。
“知道核污水嗎?”鄭阿姨搖搖頭。對于饕客,生蠔是口中偶爾的肥美鮮甜,似乎可有可無,而對于“斧頭幫”,生蠔是從不欠款的生計來源。對于未來,他們無甚了解,只知道手中的“叮叮當當”能讓他們踏實安心。
夕陽漸落,落日把碼頭旁的海面映得金黃,“斧頭幫”阿姨們的帽子都鑲上了金邊,連滿是泥垢的蠔殼也變得金燦燦起來。
“面對此情此景,漁教授不作詩一首嗎?”朋友對著于東起哄,于東喜歡即興吟詩,不求意思通達,只求朗朗上口。
于東思索片刻,舉起雙手,對著碼頭上的眾人大聲吟誦道,“美麗的大乳山,什么都燦爛,牡蠣我喜歡,想吃的往這看!”逗得老人們停下手中的敲擊,看著于東咯咯得笑起來。
“希望明年,還能濤聲依舊。”吟詩完畢的于東轉身離開碼頭,嘴里小聲嘀咕著。
(文中采訪對象為化名)
(來源金融界)大眾商報(大眾商業報告)所刊載信息,來源于網絡,并不代表本站觀點。本文所涉及的信息、數據和分析均來自公開渠道,如有任何不實之處、涉及版權問題,請聯系我們及時處理。大眾商報非新聞媒體,不提供任何互聯網新聞相關服務。本文僅供讀者參考,任何人不得將本文用于非法用途,由此產生的法律后果由使用者自負。
如因文章侵權、圖片版權和其它問題請郵件聯系,我們會及時處理:tousu_ts@sina.com。
舉報郵箱: Jubao@dzmg.cn 投稿郵箱:Tougao@dzmg.cn
未經授權禁止建立鏡像,違者將依去追究法律責任
大眾商報(大眾商業報告)并非新聞媒體,不提供任何新聞采編等相關服務
Copyright ©2012-2023 dzmg.cn.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備2023001087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