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之后,芯片成為政治博弈的角力點,成為全民話題。但在籠統的“芯片”一詞下,出身不同的芯片待遇又有區別:
與先進制程綁定的數字芯片,取走了大部分注意力和資源;以成熟制程制造的模擬芯片受到的關注則不那么多。
但后者的重要程度遠比其受關注度要高。如今,中國的智能電動汽車居于領先地位,而一輛電動車型需要多達 400-700顆模擬芯片,一旦其中一片或者幾片出現問題,工廠里的車型就無法正常下線,或是要被迫召回。
模擬芯片充當著數字芯片與真實世界的橋梁,料號數多達10萬量級,每年出貨超過2000億顆。研發、制造、銷售海量的模擬芯片,極度考驗一家企業的商業經營能力。模擬芯片此前看起來不在大國博弈的前線,但在市場經濟的邏輯下,隱秘的戰爭從未缺席。
而在最近,紐約時報報道,拜登政府正考慮將來自中國的“傳統芯片”列為制裁對象,傳統芯片指以成熟制程制造的芯片,主要以90nm、0.13um、0.18um工藝節點生產的模擬芯片,位列其中。
繼數字芯片的戰爭后,模擬芯片的戰爭,也很快要走到大眾的視野里。
01
窗口期來了又走
2018年眾所周知的事件后,一批批“XX微”如雨后春筍,涌現在上海、北京、深圳、蘇州等地的半導體產業園。在資本市場更大的熱情下,在一些情懷的感召下,中國的模擬芯片公司迎來新一輪創業熱潮。
不過,雖然創業熱火朝天,但此時的國產模擬芯片并不十分受下游待見,尤其是在汽車領域。
汽車芯片驗證周期漫長、成本高昂,一旦出現問題帶來的連鎖反應難以估量,因此車企向來傾向于采用海外芯片企業的成熟產品。巨頭在此堅壁清野,占據了約90%市場份額,僅在一些極其垂直的領域有一些“蛋糕渣”遺留給新興企業,它們并不足以供養成規模的芯片公司。
但2020年后,一個窗口打開——缺芯潮來了。
由于部分下游企業在2019年的囤貨,疊加疫情對宏觀經濟、對供應鏈的干擾,模擬芯片出現了大范圍的供需失衡,也造就了芯片行業難忘的魔幻時刻:
模擬芯片價格普遍飛漲,一些特別緊缺的料號,在公開市場的報價漲幅達到上百倍。芯片倒賣成為暴利生意,催生了一批芯片倒爺在市場上掃貨,為缺芯“添磚加瓦”。那時,幾乎每家車企都會派駐一名高管駐扎上海,唯一任務是“搞到芯片”。
2021年8月,博世中國總裁陳玉東稱此次缺芯是其職業生涯最大的挑戰
既有芯片供應鏈的一芯難求, 讓乏人問津的國產模擬芯片地位倒轉。前兩年還屢屢吃閉門羹的國產模擬芯片公司,成了下游客戶主動登門拜訪的座上賓。車企紛紛繞過中間商,直接和模擬芯片公司建立合作關系,甚至部分國內車企主動放寬測試驗證要求,幫助芯片快速上車。
在缺芯的歷史性機遇下,國產模擬芯片以集團軍的形式登上了舞臺。
2022年,國內模擬芯片公司數量超過1700家,上市公司達到20余家,在各個產品線和市場方向上對巨頭進行合圍[1]。國際大廠在模擬芯片上的統治,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然而,危機也潛藏在海量公司一擁而上之中。
2022年下半年以后,因為終端需求的疲軟,下游客戶應激式的大量芯片補庫并未得到消化,而千余家公司的集中登場在短時間內迅速形成了過剩供給。在享受了大約兩年的絕對賣方市場待遇后,模擬芯片又陡然翻轉為絕對的買方市場。
供需情況的倒轉,讓曾經飛漲的模擬芯片價格,飛流直下。比如某款2021年因缺芯價格炒至70元以上的穩壓器,在2023年跌至4、5元一顆,今年公開報價已經來到5毛。類似的價格戰蔓延至模擬芯片大多數產品線。
穩壓器,通常是電路板上最不起眼的元器件,但在2021年“大放異彩”
而在汽車行業越來越卷的環境中,曾經與國產模擬芯片公司站在同一戰壕的車企,此時也有充分的條件和動機,對芯片價格戰推波助瀾。
一位國內模擬芯片企業的銷售負責人向我們講述了某車企的一種競標方式:
入圍的模擬芯片供應商們被要求在統一時間登陸競標系統,在限定時間內報價競標。在這個過程中,供應商從系統中獲得的有效信息只有三個——競價剩余時間,自身報價所在排名,報價排名可獲得的項目份額。而一旦有供應商報出新的最低價格,排名、份額變化,競標時間也會自動延長數分鐘。
看不見對手的沉默廝殺放大了不安,隨著競標倒計時歸零,報價總是會探及乃至突破供應商的底線。在這個被稱為盲盒的競價系統中,模擬芯片公司最終報出的價格,常常會達到其最初預期的一半。
即便如此,模擬芯片公司不敢輕易讓量保價,因為缺芯潮的結束意味著窗口期走向關閉,一旦丟掉客戶,再想進入其供應鏈體系可能會付出更高成本。咬牙以低利潤或虧損狀態死戰,不是一種選擇,而是大多數公司的必然。
對火熱的模擬芯片千芯大戰,一位上市公司管理層給出了他的判斷:
在愈演愈烈的價格戰下,3億年營收是芯片公司如今基本的生死線。一旦無法形成規模、造血能力不足,被收購或者倒閉是既定的命運。
02
巨頭主動開戰
在芯片這個周期性行業,偶發的價格戰并不罕見。但這一次價格戰迅猛而全面,除了趕上多只黑天鵝匯聚,另一個變化在于,巨頭躬身入局。
一般來說,海外模擬芯片巨頭較為看重利潤,在價格戰中行動會相對滯后。但這一次,巨頭并沒有對缺芯潮造就的暫時高毛利依依不舍,而是主動參與價格戰,甚至在利用價格戰“清盤”。
因為高市占率、與下游的長期合作關系,海外巨頭是芯片價格的錨,一旦他們決意打價格戰,那戰爭注定慘烈。而攻勢最激進的對手,來自太平洋對岸。
2023年5月,TI(德州儀器)全面下調了在華芯片價格,其中重點品類是電源管理芯片與信號鏈芯片。
經過國內產業數年時間發展,TI大部分模擬芯片都有了國產替代方案或者相關廠商具備了國產替代能力,但在成本上仍有差距。降價之后,TI在中國市場的產品價格大幅低于海外市場價格,不少價格差距達到50%以上。
有媒體引述國內模擬芯片大廠高管的話稱,“TI這次降價沒有固定幅度和底線,完全比照國產芯片價格來”[2]。
在全球模擬芯片大廠中,TI是一家格外關注競爭的巨頭。在TI,有一塊列著競爭對手、固定更新對手動態的War Board。此前,War Board上是一些耳熟能詳的海外芯片大廠:ADI、英飛凌、ST等,對手的動向影響著TI的長期戰略制定和短期的針對性策略。
但在2020年后,TI的War Board上多出了一些中國芯片公司的名字:本土MCU龍頭兆易創新,國內電源管理芯片頭部公司矽力杰、圣邦微,汽車模擬芯片頭部企業納芯微。
缺芯潮結束后,這些公司更頻繁地在爭取客戶的過程中與TI短兵相接,不同程度地遭遇TI的壓價截擊。
受到打擊的當然不限于上述公司。
一位芯片公司銷售告訴我們,由于豐富的經驗,TI有能力算到國內公司產品的成本線;又由于規模效應和IDM(即垂直整合型芯片企業,集芯片設計、制造、封裝測試于一體)的優勢,TI可以貼著國內產品的成本定價,讓對手失血競爭。根據他們的測算,TI可能在局部產品已采用不要利潤甚至負毛利的激進策略。
有芯片行業人士對其進一步總結為,普適性降價打擊全體,針對性報價遏制(國產)大廠。
而這正是國產模擬芯片企業的頭疼之處:價格戰的主動權,其實掌握在海外巨頭手中。
作為年營收近200億美元的模擬芯片龍頭,TI有豐厚的現金應對價格戰。盡管中國市場競爭激烈,但TI在美國、歐洲市場都有不錯的利潤。2023年,盡管利潤下滑,TI凈利仍達到65億美元。
同時,TI也有強悍的成本控制能力發動價格戰。盡管模擬芯片的制程不再向更低的線寬演進,但以IDM模式運行的TI一直在對芯片生產的工藝進行升級。到目前,TI的模擬芯片工藝已經演進到業界最領先的LBC10,每演進一代,都能帶來良率的提升、芯片面積的縮減、原材料消耗的節省——它們最終帶來更低的成本。
此外,在最近幾年,TI主動改造了銷售渠道,不再依賴芯片分銷商賣芯片,而是采取直營模式,砍掉了中間商的溢價,更直接地建立了和客戶的聯系。
而已經如此有優勢的TI,還獲得了美國《芯片與科學法案》真金白銀的支持。今年,TI與美國商務部簽署協議,將獲得16億美元資金,支持其12寸晶圓廠的建設,另外美國財政部預計將給予60億-80億美元的投資稅收抵免。12寸晶圓廠可以將芯片生產成本削減40%。
TI位于美國猶他州的12寸晶圓廠
這一切動作,都指向一個威力加強版的逆周期操作:
在美國政府資金支持下,在芯片需求下行期加碼新產能建設,用成本優勢拿下更多市場份額,把模擬芯片的生意引向更快周轉、更大規模、更低成本但最終有更高市場占有率與更高毛利的寡頭游戲。
2023年4月,在缺芯潮褪去的當口,隨著TI新一批12寸晶圓廠步入穩定生產,以及以色列人Haviv Ilan出任TI新一任CEO,TI發起價格戰的意志和條件到達頂峰。
一個月后,模擬芯片行業感受到了“TI震撼”,并持續至今。
直面TI主要火力的汽車與工業市場相關企業普遍遭到壓制,業績出現不同程度下滑。借助窗口期上車的本土公司,可能在進一步做大做強之前,就被有先發優勢、規模效應和美國政府支持的TI,以價格為武器遏制住。
TI此前撤出的消費電子市場也并不安全。我們獲悉,伴隨產能逐步切換至低成本的12寸晶圓,TI將重返消費電子領域,贏取更大的增長空間。
而下游客戶在暫時享受了芯片價格戰帶來的低成本后,未來可能要面對一個地位更超然、姿態更強勢的模擬芯片巨頭。
03
價格戰并非出路
今年12月,在北京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確定了明年的九大任務,其中第二條提出,要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
深深感受過內卷滋味的國內模擬芯片企業知道,長期的價格戰既不滿足自身的生存發展需要,可能帶來的結果也不一定符合下游客戶的需求。
因此,一些企業已經瞄準巨頭的薄弱處,開始反內卷、反價格戰的努力。
一位模擬芯片公司的管理層告訴我們,如果只能打價格戰,往往是因為產品和技術的低端化、同質化。想擺脫價格戰,必須突破巨頭的差異化產品。它們也是有極強銷售帶動作用的“火車頭”產品,比如TI廣泛用于工業和汽車領域的實時控制MCU C2000。
在汽車行業,C2000被廣泛用于新能源車BMS、OBC等系統中,由于TI長期的產品迭代、生態建設,C2000擁有難以取代的地位。利用C2000的強勢,TI能夠以它為核心,提高自身模擬芯片的議價權,甚至向下游捆綁銷售各類“整體解決方案”。盡管國內客戶頗有微詞,但苦于沒有對等的替代品。
在看到了這一需求后,一批本土MCU公司依托國內成長起來的芯片設計人才,開啟了相應的攻關,意圖與國內模擬芯片公司形成合力,打破巨頭在局部領域的絕對統治。
C2000與它的部分國產替代挑戰者
同樣,國內模擬芯片公司也在開展更深入、更廣泛的合縱連橫。
上述管理層人士稱,芯片底層的成本、性能競爭力,往往來自工藝的突破,而巨頭在模擬芯片的工藝上雖仍然領先,但同樣觸碰到了物理邊界,更新速度正在放緩、領先幅度正在縮小。不過對國內代工模擬芯片的晶圓廠來說,要追趕工藝需要大量的人力與資金投入,研發風險很高。
因而,一些國內頭部模擬芯片公司,雖然自身是芯片設計公司,但主動在內部組建了規模不等的制造工藝團隊,與下游代工晶圓廠的工藝團隊緊密配合,與晶圓廠共同投入、共擔風險,加速迭代模擬芯片工藝,從而拉近與巨頭的成本線。
以TI為例,模擬芯片的工藝演進已明顯放緩
而在芯片友商和上游合作伙伴之外,國內模擬芯片公司破局最大的押寶,可能還是在客戶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車企客戶。
汽車占據模擬芯片市場超過三分之一份額,并且由于新能源汽車對模擬芯片的使用量增加,未來汽車將是模擬芯片最主要的增量市場。在中國這個全球最大的新能源車市場,智能電動汽車的高速迭代,是模擬芯片巨頭的最大軟肋。
國內新能源汽車的快速更新,導致對模擬芯片的需求也在不斷進化,這要求模擬芯片廠商也有快速響應終端需求、提供服務、迭代產品的能力。
然而TI正在推行的高周轉、標準化、規模化的“全球一盤棋”經營模式,與此相悖。此外,近幾年因為地緣政治等多方面原因,TI等模擬芯片巨頭普遍縮減在華研發機構,導致更難滿足中國市場的特定需求。因此,巨頭無論是在主觀意愿上,還是在客觀資源上,都對靈活跟進中國市場支持不足。
這恰恰是國內模擬芯片公司的長處。
而位于下游的車企,在經歷過缺芯潮的洗禮過后,也普遍加深了對芯片的重視,建立了芯片研究院/芯片供應專項管理團隊等組織,同時認識到過于倚重某一芯片供應商帶來的供應鏈安全風險,因而開始有意識地扶持國內模擬芯片公司作為二、三供或者備份。
上述國內模擬芯片管理層稱,在種種趨勢下,假以時日,國內必然誕生出成規模的、能與傳統模擬芯片巨頭分庭抗禮的本土模擬芯片企業。
但當下的產業情況不容樂觀。因為車企普遍處于虧損狀態,當他們在流血競爭,自然會本能地將成本壓力傳遞給上游供應商。這帶來的結果是,車企采購模擬芯片時,仍然是“成本壓倒一切”。
有芯片銷售告訴我們,在目前的環境下,多數車企采購根本不給機會算綜合效益的賬,一旦價格比對手高出幾個百分點,又沒有肉眼可見的絕對優勢,會立馬被Pass。在這樣的市場行情中,本就有著規模優勢,還拿著巨額政府補貼的海外巨頭,疊了太多BUFF,仍然無往不利。
而一旦如紐約時報報道,美國最終對國內成熟制程芯片下手,國內企業處境將更為艱難。
參照國內手機SoC這類先進制程數字芯片取得突破的經驗,模擬芯片要實現突破,需要的要素其實八九不離十:足夠的耐心,自強不息的芯片企業,能夠起到帶動作用的終端企業,當然,還有良性的市場政策環境。(圖文來源于:遠川汽車評論)
參考資料:
[1]:行業公司近兩千家,“科創八條”推動下,模擬芯片并購重組潮要來了? 華爾街見聞
[2]:TI降價埋伏筆,本土模擬芯片公司面臨的黎明殺機,集微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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